马奴: 第10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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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侍人抬轿入内的时候,只见一室漆黑,火膛里一点火光照着勉强能看见穆遥正抱着一个人,便取火折子点烛。穆遥抬头看一眼,“不许点灯。”

    侍人一滞。

    “这才刚安静下来,再点灯又要醒。”穆遥往阁子里看一眼,“取绢子来。”

    侍人依言摸黑入内,很快回来。穆遥接在手中,把薄而轻的丝绢遮在男人面上。男人眼皮一掀,被丝绢阻隔什么也看不见,喃喃念一句“别点灯”,便往她怀中贴住,昏昏睡去。

    侍人垂手在旁,足有一顿饭工夫,等男人睡沉,穆遥才道,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使软轿抬了出府,府门换车,连夜往红叶别院去。车行过东御街,穆遥掀起帘子一角,一条长街别无他人,只有中京戍卫一支小队正按刀巡逻。

    便点了一路热烈的火把,照得如同白昼。

    明光从窗角透入,男人如有所觉,睡梦中不住挣扎。穆遥连忙放下帘子,却已经完全地迟了,男人猛地坐起来,嘶声大叫,“别看我——灭灯——灭了灯——”

    车夫在外听见,车子戛然而止。马车上有北穆王府的徽记,守街戍卫原本是不理的,眼见情况不对,按刀上前,刚一靠近便听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不住尖叫“别看我——别看——”

    便抽出长刀,厉声道,“里面什么人?”

    男人悚然一惊,那叫声越发尖厉,“别过来——别——”

    “叫外头闭上嘴!”穆遥斥一句,握住男人细瘦的两只手腕,交由一手掌握,另一手揽过他枯瘦的肩。男人本是极其虚弱的,叫过一气支撑不住,垂着头,濒临死境一样喃喃,“别过来,别看。”

    穆遥沉默地揽着他,随手扯一条皮毯将他兜头裹住。男人感觉身畔有了依恃,便睁开眼,入目漆黑,耳畔是穆遥柔和的声音,他感觉自己这一叶破舟终于靠岸,便身不由主搭在她肩上,“穆遥,你来接我了……”

    穆遥听他叫了一夜的“远远”,冷不丁听见这一句,顿觉曙光降临,试探道,“齐聿?”

    男人“嗯”一声,“带我回家。”

    穆遥紧张地抿一抿唇,“咱们这是在哪呢?太黑了,我看不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麟台呀……”男人在她肩上轻轻蹭一下,“穆遥,我有事同你说……你,你别听他们的——”

    车夫在外已与中京戍卫交涉完毕,马车复又摇晃前行。

    “别听……什么?”

    男人久久无声,若非攥在她臂上的五指使力极大,穆遥几乎以为他睡着了。耐心地等了不知多久,男人深吸一口气,“他们雕了很难看的东西,在东御街上——你不要去那里,也不要看,好吗?”

    ——他醒了。

    比余效文所预计的清醒时间,早了一日。果然如当年先生所说,齐聿此人,坚韧如风中一竿修竹,狂风来时看似无法抵挡,狂风去时才知矗立之势从无更改。

    穆遥一颗心重重落回肚里,平生第一次,知道这世上果然是有“劫后余生”,便在黑暗中无声地笑起来,“好。”

    男人不知已经遗失一日,只觉自己疲惫到极处,“你不要听他们说的……你要信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当然信你。”

    “穆遥——”男人道,“你带我去西州吧……让我给你看马。”他说到这里,语意中已经带了哽咽,“当年我……若答应与你看马……就好了——穆遥,你不知道,我有多后悔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没有什么可后悔的。”穆遥道,“你想去西州,什么时候都可以。”

    黑暗中一点破碎的喉音,如一匹濒死的兽。男人抵在她颈边,久久道,“穆遥,你是不是已经看见了?”

    穆遥掀开一点皮毯,黑暗中男人乌黑一头发如墨流淌,她摸索着握住他尖削的下颔,强压着他抬头。月光透过窗纸铺了一地,男人强忍住崩溃尖叫的冲动,艰难道,“别看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脏。”

    穆遥跪坐起来,又俯身下去,咬住男人冰冷两片无血色的唇,反复辗转。男人身子不稳,便抬手扣在她颈后,细长的脖颈被她压得向后绷作一条雪白的直线,黑暗中泛出微蓝一点冷光,如一段易碎的青瓷。穆遥忍不住握住他脖颈,仿佛生恐他就此崩作一地碎玉。

    男人渐渐神志模糊,眼前一片接一片无色的白光。他大张着口,胡乱道,“不……不好了——”只是提不起气力,身体软得像稀泥一样,不住往下沉,双手也脱了力,沉甸甸地砸在地上。他连疼痛都感觉不大清晰,从喉间发出啜泣一样的声音,“别碰……脏——”

    穆遥撑着不叫他倒地,腾一只手仍用皮毯将他裹住。狐皮微凉柔顺的毛贴在男人汗湿的脊背上,阻隔了体温的流逝。男人前额抵在穆遥心口,他的意识已经极其的模糊,却仍然奋力地撑起眼皮,喃喃念道,“脏。”

    他沉溺于极度的恍惚和自暴自弃中,忽一时下颔又被人托了起来,柔和而绵密的亲吻从眉间,细细碾过发颤眼睑,微冷鼻尖和耳畔,又漫过脸颊……他神志再不能支撑,甚至不知道自己口中一直在说些什么——

    在他终于失去意识的一瞬间,听到穆遥的声音柔和道,“你放心。”他拼尽最后一线清醒的神识,终于分辨出自己一直在说的一句话——

    带我回西州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齐聿再一次醒来时,身畔仍然是无边无际的黑暗,屋子里没有火,却出乎意料的温暖。他动一下,发现自己身上薄薄地搭了一袭锦被。

    一帘之隔有人在说话,是穆遥的声音。他在这样的世界里只觉安心,便蜷在被中,侧耳倾听——

    “麟台的人没闹吗?”

    “闹不起来。赵大人原本就掌着户部,他后头又是河间赵氏,能寻他闹的人,五根手指都数得完。”

    是胡剑雄。

    “服强凌弱,服众欺独,服贵欺民——这些人真是半点意外也不能给我。”穆遥道,“河间赵氏可有动静?”

    “这事说来也奇,一直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说奇也不奇。”穆遥想一想道,“这些大氏族,脸面比性命重要。想必有所动静也不会叫我们知道——赵侍郎这一段定是不好过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再去叮嘱胡什里,务必守好麟台,绝不许叫那些人暗里作怪,伤了赵砚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脚步窸窣,应是胡剑雄走了。帷幕一掀,有人入内。齐聿屏住呼吸,感觉穆遥走近,掌心在自己额上贴一下。他瞬间心悸,又死死忍住。

    “啪”一声响,额上已经被她挥指一弹。穆遥道,“醒了怎不出声?”

    齐聿大张着眼,黑暗中却什么也不看不见,“你怎么知道我醒了?”

    “齐相睡着时是什么模样,你自己不知道,我难道还不知道?”穆遥含笑道,“好叫齐相知道,您老人家睡着时若有此时安静,效文先生也不至于头发都要熬白了。”

    齐聿便知自己昏睡时,穆遥一直守着自己。他心下一半惭愧,另一半只觉不配,便缩在被子里,“我这是在哪里?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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