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奴: 第10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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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齐聿后知后觉一直萦绕胸腹的烧灼感是断了药的反应。他初醒来,以为自己这样,不过是开始了极其寻常的又在发烧的一天,“戒药?”

    “对。”穆遥揽住他,“你要好起来。”

    齐聿低着头,默默琢磨一时,忽然猛地掀开她,“你说我睡了五日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骗人——”齐聿不知想起什么,忽然着急起来,“我没有药,怎么可能睡五日?我究竟做什么了?告诉我——”

    穆遥早拿定主意,戒药期间无论怎样,只管顺着他,“为什么不能睡五日?”

    “戒药”两个字对齐聿的冲击超乎寻常,他大睁着眼,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目光盯着她,“因为……我戒过……”

    穆遥心下一凛。

    “我戒过……我知道,我——”一语未毕,已被穆遥握住手臂拉近,身上一暖,便被她揽入怀中。男人止不住地瑟瑟发抖,“戒药——你让我一个人吧……”

    穆遥腾一只手扯一条皮毯将男人密密裹住,掌心抚过他薄而利的脊背,“你总要告诉我——为什么?”

    男人一直等抖得不那么激烈,“你不要看我。”

    穆遥想一想,“之前戒药——是你在王庭的时候吗?”

    怀中黑发的头颤动一下,“很多次……崖州也……戒过……”男人语意艰难,“我戒不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自责,销魂草不是谁能自己戒了的事。”

    男人并没有听,他陷入漫长的回忆中,自言自语道,“你让我一个人吧——我一个人可以,我都要成功了,是我一个人的时候,在沙洞里,我看着月亮升了又落,落了又升——”

    穆遥在他乱七八糟的言语中寻到一点信息,连着自己所知不多的北境诸事,“你说的沙洞,是不是在陀陀沙漠?”

    男人点头,他此时只想说服穆遥让自己一个人戒药,并不在意穆遥怎么知道,“我一个人,在沙漠里——”

    丘林清给他弄的那个销魂草药丸,一旦成瘾,三日不吃高热不退,五日不吃骨痛如裂,滋味如同万千蚂蚁齐齐在骨髓中啃噬——穆遥不敢想象他在死亡沙漠怎样熬过那些日夜,指尖一紧,掐在掌心,“既是要成功了,你可知道在陀陀沙漠待了多久?”

    男人摇头,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在北境审过一个姓伍的向导,他说丘林清曾经悬赏黄金千两,募集向导往陀陀沙漠寻人——难道便是寻你吗?你是自己逃到陀陀沙漠吗?”

    “是……逃到那里去——”男人怔怔道,“后来他们就找到那里,我被他们带回王庭,一路上吃了好多的药——就失败了。丘林清大发雷霆,那天是冬至日,她让人把——”他说到这里,灵魂最深处的黑暗和痛苦骤然苏醒——猛地仰起脸,喉间格格作响,说不出一个字。

    穆遥抱着他,察觉怀中身体瞬间僵硬如石,暗道不好,一手扯开皮毯,男人面白如纸,双目血红,大张着一双眼凝望虚空,视线却无一处聚焦,下颔生硬地绷作一条直线。

    穆遥指尖扣在男人齿列之上,用力抵住,压着他松开,立时便有淡淡的血腥气从男人口中漫出。

    男人被她压着闭不上口,无法克制的唾液便混着鲜血滴下来。他仰着脸,绝望地继续往下说,“她让人把我吊在——”

    “别说,”穆遥死死掩住他一双唇,“不要再说了,都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冬至日发生的事,丘林海在王庭时已经告诉了她——丘林清宴请诸部首领,把齐聿吊在宴饮廊下,高澄动手,烙下了终身无法消除的罪印。

    穆遥只觉心痛如搅,“冬至日——我本是来得及的……是我太粗心。”

    男人听不懂,却不肯住口,自虐一样续道,“最后一次是在崖州,我去那口枯井,便是想一个人把药断了——然后我就遇到了你。”

    穆遥听着,前所未有地庆幸北境军出以奇兵,飞速破了崖州城,否则齐聿在井下再熬一二日,不知还有没有性命。

    “你让我一个人吧……”

    穆遥道,“前面几日我都陪着你,一直都很顺利,后面也会很顺利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不信。”男人摇头,忽一时发作,“前面几日我究竟做了什么?你告诉我——”他尖声大叫一时,不得回应,一手推开穆遥,撑在地上奋力站起来,自言自语道,“我不能在这里,我要一个人,我要走……我要走远些——”摇摇晃晃便往外走。

    穆遥无计可施,只能看着男人在黑暗中如困兽一般乱走。

    男人昏头涨脑原地转了两圈,忽一时灵醒,往早前人声处走,迎面一幅沉重的帷幕,男人不管不顾地掀开,青天白日里明艳的阳光铺地而入,将他完全笼罩。

    男人只觉眼前骤然一亮,那些丑陋不堪的罪像铺天盖地陈列在眼前,飞速褪去青黑的石色,变作白花花的皮肉,每一个人都生着他的脸,俯首抬臀,恶心下流,谄媚地仰着脸,任由世人围观。

    男人立在那里,无声地同那些东西对视,直到这个丑陋的世界里平空生出一声尖厉的惨叫——

    “别看我——别看我——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余效文匆匆赶来时,齐聿已经被侍人移到活石泉。余效文在活石泉房门外深吸一口气才敢拉门。打开门一室漆黑,便举着油烛一照——

    泉房里不仅灭了所有的灯烛,便连两边的窗扇也遮着厚厚的帷幕。泉中浸着穿着白色中单的两个人,坐着的是穆遥,那个无知无觉完全挂在她身上的人形——正是自己最难缠的病人。

    病人即便在昏沉中,依然保留了三分清醒,警惕地同这个世界共处。他应是察觉油烛灯光,湿漉漉的头在穆遥肩窝处不住辗转,手臂在水中挣动,哗啦啦作响,“灭了灯——别看我——”

    穆遥回头,“灭了灯。”

    “灭了灯我要怎么看病?”余效文翻一个白眼,提着灯走到近前,“殿下就是太纵着齐相了——难道叫他以后在黑暗里过一辈子?”

    穆遥一窒。果然男人闹一时,不知是力尽神竭,还是终于适应,渐渐安静下来,只是口中仍然不住地念着“别看”之类的胡话。穆遥简要说了事情经过,多少有些后悔,“齐聿害怕戒药,应是在王庭吃过不少苦——早知道不告诉他了。”便捉起男人沉在水下的一只右手,递给余效文。

    余效文蹲在池边,捉住手腕诊脉,骂一句,“还不是丘林清那老王八蛋,弄的阴损路数。”诊一时道,“九日是一个关口——第一关快要过了。”

    穆遥本是极其忧虑,闻言大喜,“是用了先生的方子的缘故吗?药瘾发作只到这种程度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余效文说完,又补上一句,“殿下万不能掉以轻心,后头还有两个九日,一个比一个难捱——但无论如何都比销魂草正经发作要强上百倍。”

    仿佛要印证余效文的话,男人又一次挣扎起来,手臂挥舞掐扎,尖声叫道,“给我——给我——”

    他五日间如此闹过无数次,穆遥轻车熟路,抱着不叫他滚在水中,一只手贴住男人湿漉漉的后颈,聊作抚慰。慢慢用巾子把浸了安抚药草的活泉水撩起来,一层一层浇在男人枯瘦的脊背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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